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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1月22日

以火车指认记忆

蒲敏

贵州多山,在这里,总能遇到很多不同的桥,有的桥凌空飞架于深谷中、流水上,而有的桥横卧于喧闹的城镇中心。在车流如注的街道上,鳞次栉比的楼群中,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卧着一座座桥,任凭路人来来去去数十年,桥依旧沉默拱立。在我的印象里,小时候见得多的是水泥桥,最大的跨度也不过十来米。我每日上下学从桥上走过,总会专门停下来眺望一下远方。

作为铁路子弟,我在桥上看到最多的风景,还是绵延远去的铁道线。我常常倚在桥栏边,怔怔望着通向未知远方的铁轨出神,脑海中想像着神情肃穆的父亲驾驶内燃机车呼唤应答的专注模样。在路过家的方位时,父亲会拉响汽笛,我知道,那是他以火车司机特有的方式在向家人打招呼。

成年之后,每每看到桥,看到桥边的风景——一片麦地、一座矮峰,又或是一条从桥下流过的小河,都会牵动我身体里一根最敏感的神经,仿佛桥是带着我回到内心的路径。

桥,永远屹立在天空之下,别处总不如它那般令我心感踏实。每次与桥不期而遇,我就会立即停下脚步来,思想和情感全部都停下来,只有父亲驾驶的那列火车呼啸而过,带着我心头的暖意。桥成为我最为看重的建筑,进而化作一种意象,关联着父亲和家,此地和远方。

记得某年春日,我第一次乘坐高铁穿过位于贵州省关岭布依族苗族自治县与晴隆县交界处的沪昆高铁北盘江特大桥。拱桥如大鹏展翅般横亘江上,其下江面阔远。那日天气晴好,我坐在高铁上,可见青山远影碧空尽,一江春水天际流。

这般春和景明之象,北盘江大桥想必已经谙熟于心了吧?当初无数双手给它架起了拱形的脊梁,铺上轨道,铺上道砟,就是为了让它牢牢守在北盘江之上,记住风,记住雨,记住其上每一列驶过的高铁。

在云贵高原静澈湛碧的云天之下,一条时速300公里的钢铁长龙在桥上从容纵行,訇訇隆隆,一路铿铿向前。窗外是蜿蜒远去的河流接着连绵的山峦和深谷,在晨曦或日暮时分无穷无尽地向后退去,让你确知自己是在旅途。

高铁逶迤行进在大地上,或壁立千仞、或重峦复嶂、或一马平川,这是怎样一幅激发诗情的画卷?过隧道时,一声汽笛长啸,慑人心魄,如破阵突围的铁甲猛士,擎一盏炫目的灯,疾驰向隧道那一头的光明,直至重见蓝天白云,驶过乌江、驶过遵义会址、驶过娄山关,驶过长河落日,驶过村舍炊烟,驶出一片天高地阔的无限诗意。

当在高原长大的人第一次看见平原时,不受拘束的目光惊喜地眺过广阔的田野,毫无遮拦地游荡在天地间,似乎连呼吸都瞬间畅快起来,让人忆起梵乐希的诗句:“你终于闪耀着了吗?我旅途的终点。”此般感受,没亲身体验过的人恐难以想象。我想,人确实需要一个远方来延展自己精神空间,这远方能让人生起清晰而温柔的知觉,从而真实地感受到,我们和所有的一切,和这大千世界里的种种,皆是相连的。

作为铁二代,我也因此对铁路关联的一切都有着不可言说的情感。我一直确信,桥、铁轨、隧道、车站……有关铁路的林林总总,不止于今天,也将被叙述于未来。

米兰·昆德拉说“生活在别处”。不同地域、不同年龄、不同背景的人因某一个同向的目的地默默汇聚在一列“时代之舟”上。或许多年后,当人们指认记忆时,旅行中那些体验便奔涌而来,生活便不再是一个宽泛的字眼,每一个与火车有关的画面和情节,都与时间映照,并存于历史。

列车向东,列车向南,列车向西,列车向北,碾过岁月,驶向远方,从故乡到异乡,在陌生与熟稔间穿行。在现实与现实的罅隙中,接续一段又一段人生的遥远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