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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2月13日

回 望

·佘秋霞·

外婆:

好久没有想起你了。

世事繁杂,我们被裹挟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跌跌撞撞地前行,如黄永玉老先生所说,像沉默的鱼游动在杂乱的水草中。培根在《论家庭》中道:“在子女面前,父母要善于隐藏他们的一切快乐、烦恼和恐惧。快乐无须说,烦恼与恐惧则不能说。”人到中年,对子女,甚至对年迈的父母亦如此,欲言又止,无言即言。

近日读书《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狗狗看到家婆那双不像脚的脚,骨头被压缩在一起的两根皮包着的带尖的骨头”,记忆的闸门一下子就打开了。我的外婆,也有这样一双小脚。

外婆,想你了。给母亲去电话,问你过世时是哪一年。电话那端默然片刻,惴惴不安,“我怎么也记不住了呢?”是啊,我的母亲你的幺女,已是花甲老人,身体和记忆不及从前。我宽慰母亲,没事没事,随口问问而已。母亲哽咽,“亏你还记得住她。”

怎不记得?

小时候,家住在川黔线上的一个三等火车站旁。母亲是铁路修配所电工,父亲是养路工。你私下埋怨:“多好的女子,嫁个养路工是干啥子,一年到头不落屋。”你到我家,帮助母亲照顾我和年幼的妹妹。铁路修配所与家遥遥相望,中间隔了两个站台六条铁轨。以前站里没有地下通道,也没有天桥,只有用水泥板搭成的人行通道,方便旅客和售卖食品的推车通过。那个年代,只要没有火车通过,是可以在站台上、铁轨上行走的,人们穿过铁轨去上班或者进城办事儿、买东西是常事。火车进站和出站速度都不快,会鸣笛提醒行人。父亲说,火车有很多“叫声”,比如两短一长、一短一长或者连续短声,那是只有铁路人才能听懂的术语。

外婆还记得吗?我们住的那栋家属楼有三个单元,每个单元八户人家。它的对面,左手边便是铁路派出所。在派出所门口,我们时常会看见那些被逮住的攀爬货车偷煤的人在罚站,大多是半大的孩子,光着上身,在煤炭里蹭得黢黑。你总是叹息,说贼娃子些也可怜,读不了书,那张嘴还要吃饭,可国家穷,偷了就更没得了。

父亲喜欢钓鱼,他在阳台用水泥板搭建的洗衣槽上勾画了一条飞跃的鱼,鳞片是深浅不一的小凹槽,可以增加揉搓衣服时的摩擦力。外婆,你爱干净,蓝色斜领对襟衫被你洗得好似抹去胭脂水粉露出脸庞的女子,清新素然,最特别的是,你身上总荡漾着肥皂那略为辛辣又混合暗香的奇妙味道。

外婆,你疼爱妹妹,说蛮蛮(方言,对小孩子的昵称)是孙悟空落入我家,练就了百般武艺。“砰砰,外婆被打死了,倒下噻!”母亲总是训斥妹妹:“不准乱说话!”你呵呵笑着:“不要吓到娃儿,我倒下就是。”

后来父母调了工作,我们搬了几次家,外婆说,“我要回儿子家去,小妹。”母亲舍不得你,但终究放手。

不知不觉,你老了,更老了。

有一天,母亲说,收拾好了咱们去看外婆。我们坐了绿皮火车下来,又上了汽车。汽车沿蜿蜒山路开着,路的一侧有一条清澈的小河孤独地流淌。车里拥挤,有人带着家禽,鸡鸭会伸长脖颈碰到人的手和脚。下车又走了好远的山路,一个小山包立在面前。母亲跪下来,边抹眼泪边絮叨:“母呀,我来看你。大哥在云南好,二姐在新疆和姐夫念着这里。母呀,我父亲还好不?你们没事就多说说话……”

外婆,你不识字,裹小脚,年轻时带着小女儿走南闯北,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也不改其乐,活到了近90岁。外婆,现在的日子,如冬季里的暖阳,如仲夏时节的阴凉,舒服着呢。如果你还在,那有多好,有多好。

“别无相赠言,沉吟背灯立。半晌不抬头,罗衣泪沾湿。”盼您,入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