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辰
从成都东出发的动车快速地驶向北方,同我的心跳一样向前奔赴,远在阿拉善的土地上,停泊着我五年前存放的想念。
车窗外,天色清灰,有些寡淡的意味,玻璃上的水线横流,让人直观地看见车速与雨水合作的动画。听说阿拉善此刻也在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突然就觉得时空一下子缩小了,我和千里之外的友人们仿佛已在同一片天空下,身未至心已近。
当那一片广阔的土地出现在视野中的时候,瞬间地,心被掏空,无所挂碍的本真投放于荒芜,如同云的自由,整个身心有一种回归的释然。大地苍茫,一片黄一片灰的土绵延至遥远,天还是那么高那么近,地还是那么宽那么静,只有一团团云的移动,悬浮在天地之间,丈量出时空。
五年前,我在巴丹吉林沙漠仰望胡杨,惊诧于地下五十米的倔强撑起的三千年不灭的理想;我在怪树林感受了一场生命的洗礼,惊叹于岁月和时间的对话诞生的传奇;我在黑城遥望了一段历史,温情于一段生命的守望;我在居延海的凌晨迎来了一轮日出,见证生命之光照亮的繁华……生命的浩大与永恒在这片土地上以沉默的方式张扬,只需靠近便可感知。
五年前的九月,我与阿拉善的两位友人在拉萨相识,一见如故;十月奔赴额济纳旗的一场秋日盛宴,在阿拉善的土地上再一次与友人相见。一位是美丽可亲的温婉女子,瘦瘦的脸庞安静的微笑,与她丰满广阔的文字联系不到一块。初见她之前,我是被她的一篇文章吸引——《黑水河的红颜们》,干净利落飘逸洒脱的文字将侠骨柔情的红颜们悉数展现,如同一场电影穿透历史。我记住了“裴海霞”这个名字。后来,开始关注她的作品,发现写黑水河、弱水、巴丹吉林的文字颇多,足见她对于身处的土地是多么热爱。一个大漠的女子写出了大气,让我心生向往。都说内蒙人个个都有一副好嗓子,果然如是,年逾六旬的内蒙古自治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张继炼先生在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原,随口就给我们来一段长调,宽广悠长、浑厚婉转,让人瞬间感受到几千公里之外蒙古草原的气息。“一次邀请终生有效”,张先生风趣地向我们发出了最真诚的邀请。那一刻,阿拉善,便种在了心里。
这一次的前往,是应先生邀请参加第十二届“阿拉善思念”西部作家笔会。往返只有短短四天时间,路很远,时间很紧,小小纠结之后毅然决定:去。我不是作家,只是以一个文学爱好者的身份,怀揣一份向往与期盼,第二次踏上阔别五年的土地。总觉得那里,有我想要寻找的东西。
雨已经停了,阳光似乎还是五年前的那一束,傍晚时分依旧没有散落的迹象,有些陌生有些熟悉的街道让我心情有些恍惚。
长久的惯性式的工作容易让人陷入一种机械状态,整天被数字报表包围,以前的激情在繁忙琐碎的日子里被挤压得薄如蝉翼,好像风一吹就会荡然无存,我守着内心里仅存的一点热爱,不敢轻易晾晒。
这一场与文学和友情的相遇是从欢迎晚宴开始的。来自全国十多个省市的作家们围坐在一起,外地本地加在一起四十多个人,只有几位是旧友,些许忐忑惶恐,而四周悄然涌入的热情让我很快没有了生疏感。蓝色的哈达轻搭在肩,祝酒歌从一盏酒杯里升起,我瞬间就爱上了那浑厚、通透且清亮的音域,整个人陷入奢侈的享受之中。
近古稀之年的内蒙古知名曲作家王才家老师为大家倾情演唱了一曲《阿拉善思念》,这首由张继炼先生作词、王老师作曲的歌在阿拉善被广为传唱。我也深爱着,却无法唱出那样的情感。
瘦瘦的王老师从座位上站起来,还没开唱,我已经看到他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悠扬的长调轻轻地滑出来,慢慢地向上延伸,再轻缓地落下,拓展,再延伸……旋律像是在心上舞蹈,踏着每一个心跳;又像是一根线,串起每一个细胞,由不得不跟随。歌声中,王老师笑意微露,神情飘逸,浑身上下散发着活力,每一根发丝都闪着愉悦,这分明是年轻的模样。我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情怀,那是对音乐对生活对这片土地的爱。我忍着眼眶的湿润,让它暖进心里,那一刻,我想我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岁月日渐的流逝,曾令我慌乱惶恐,不敢细想未来,当看到一幕岁月旧人未老的画面,突然觉得无所畏惧——内心足够丰满,何惧岁月刀锋啊。
阿拉善的第一晚,我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未料,这只是序幕,后来的两天我持续在阿拉善的情怀里若回少年。
笔会开幕式上,从张继炼先生诚恳地表达阿拉善的思念开始,炙热的阿拉善情怀缓慢流淌,阿拉善的海湖沙漠、戈壁奇石、驼乡、曼德拉岩画、手印岩画、驼商古道等等风情与文化在当地作家们的口中被娓娓道来,一个古老神秘而多元的阿拉善呈现在眼前。我曾经只是在这片土地上短暂停留过,这里还有那么多值得探寻的秘密。原来,对于阿拉善,我仍然是一个陌生人。
在奇石博物馆,琳琅满目的石头组成的盛宴让人震撼。石头也可以长成它想要的样子,如肉类如果实如植物如动物,它有它该有的色彩,浓淡相宜。惊叹之余,对阿拉善这块神奇的土地多了一分敬畏。
如果说奇石是自然创造的传奇,那马鬃绕线蒙古唐卡的传承便是人为的惊艳了。在马鬃绕线蒙古唐卡博物馆,八十三岁高龄的传承者陶格日勒女士轻声细语地为我们介绍了马鬃绕线唐卡的由来、发展和现状。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马鬃绕线唐卡传承下来实属不易,其中所遭受过的曲折、痛苦以及特殊年代有过的伤害,都没能让它失去光泽。信仰和热爱占据了陶格日勒的一生,这位美丽的女士从身形、面容到言谈,都完全没有老态的迹象,尤其是她讲述时的神情,温和的笑意像女孩般纯净。那些曾经历过的艰难似乎被她自动过滤掉了,留存下来的美好滋养着她的日子,她心里的世界如唐卡般神圣,才让我们看到一个如此优雅的老人。
阳光热烈,一如阿拉善人的热情,清晰地洒在广袤的土地,又一个清晨美妙地到来了。
我没想过,有一天我会站在贺兰山上遥望远方。在这里,一眼便是贺兰山的千年。亿万年的贺兰山,蒙古人眼里的父亲山,遮挡住了腾格里沙漠滚滚的黄沙,柔和了凛冽的北风。从沙场狼烟到塞外田园,从漫漫丝路到阡陌良田,从遥远到现在,从原始到现代,文明在这里汇聚、冲撞,走向融合。“踏碎贺兰石,扫清西海尘”“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眼底苍茫的土地上似乎蒸腾着豪情壮志,辽阔的阿拉善仿佛在这一刻得到诠释。阳光通透,树影婆娑,而我,只能踩着一块石头,倚靠着一棵松树,畅怀一下远去的峥嵘岁月。
沙漠躲在戈壁的背后,以为遥远,却又触目可及。时隔五年,我再一次掉进了腾格里沙漠温柔的漩涡。曾有过一次沙漠越野体验,那是一种刺激的挑战。这一次,仍无法拒绝沙漠深邃的目光,未知、魅惑,在生命的弧线里交替前行,挡不住的渴望延伸出的欲望,还有一丝心悸,在荒凉大漠里映射出一段人生。斜阳远挂,一群人的影子投放下来,沙漠是寂静的喧哗。
总想起撒哈拉沙漠的故事。三毛没能抵挡住撒哈拉的诱惑,以一个流浪者的视角走进了谜一样的撒哈拉,而那片沙漠给她的馈赠是丰富多情的灵感,创作出了心灵对话《撒哈拉的故事》,细腻的讲述、无羁的快乐印在了一代人的心上。腾格里沙漠,也同样赋予了阿拉善人美好。大漠,已成为一个符号,让我们靠近,思索,感悟,超越。
依稀望见,五年前,我在这里留下的那个背影,五年之后,她送给另一个我,捎带着阿拉善人的真诚友爱,还有一腔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