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征夫
(一)
走过远路的人,脸像黄色的泥土,高山深沉的平静养育眼睛、舌头和菜根,因雨水而进入睡眠。
树上的叶片挺着枯黄的经脉飘落,野外的泥泞被匆忙的脚步带进草丛。这是无奈的瞬间,总有着牵制和自由的交叠。如果我还有力气,该把叶片送回枝头,清理脚底的泥泞。
扯下一片阳光涂在屋檐下,扶住劳累的腰,丢掉夜幕下无聊的酒瓶,然后,诚恳地掏出自己滚烫的心,献给我的第二故乡。
(二)
在铁路小镇,我认识不少摊贩、理发匠,以及吃铁路饭的工友。可以交心的人越来越少,有的在城里买了新房,有的退休回了故乡。
我独自蹉跎岁月,心平气和地活到今天。我的名字像我的经历,不大被人提起。只有煮字弄点散碎银两,成为我不可告人的小秘密。
这也不错,起码说明,我还没有完全变傻。
(三)
生活被嫁接在城市边缘的树上,看似相同的叶片,任细雨怎么敲打,都是天涯的声音。
偶尔进城,巨大的玻璃幕墙,映出别样的幸福风景。可我的脚板想踩出田埂松软的亲切,耳朵想听散发着山野气息的乡音。因此有人戏谑:一头牛进了城,回来还是一头牛。
嫁接的树也是树,枝叶和花注定背井离乡。踮起脚跟,眺望老家丰硕的果实,既清晰又模糊。故乡离我很近,又很远。
(四)
我在山腰东张西望,没有见到天空中翱翔的鹰。一丛瘦黄的野草,把我的脚踝绊了一下,惊飞了一对蝴蝶。蝴蝶在一束清秀的兰花上停留片刻,便顺风飞向神秘莫测的山谷。
下了山,我成了一棵护道树。遥对飞驰而过的火车,内心的激动把叶子弄出更大动静。
在铁路上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我却没有完全读懂火车的语言。问心有愧啊!
(五)
锅碗瓢盆的交响,让我的生活有了家的底色。
黑夜的驱逐,灯光的召唤,纸张的反光,破碎的心情,历历在目。想忘记忘不了,想记住又记不住,确实悲哀。那又怎样?
那些涉水而来的古人给我的背影,不断敦促我跟上他们的步履。我不敢应承,怕愧对古人。古人是一种参照,辉映我此生的得失。
得也好,失也罢,一切随缘。
(六)
一根经久的竹竿子,也许能钓起下半辈子的宁静,钓起一口池塘和童年的记忆。那些鲜活的鱼群,是下午逃掉的诗句。
傍晚的蝉鸣增加了树林的浓度,池塘微微发黑。几个小孩冒出水面,把小镇搅起波澜。
灯下读书,或听音乐。窗外树影摇曳,邻里犬吠起伏。楼宇隐入夜幕,也把我拖进梦境。
(七)
天渐凉,高原的天空拥挤着云雾。白鹭鸟从北方飞来,它们是草海的暂住者。
这个季节,外出谋生的人回来了,与留守的老人忙着收割、晒粮、纳仓。那浓浓的谷香,温暖我的情怀。
雨虫的心事一不小心,落在了风吹弯的蛛网上。一只蜻蜓的翅膀,被节气的露水打湿。山歌飘来,四野生动。
(八)
老槐树,不善于表达思想的老人,用泪作语言,浇灌树下仰脸如红苹果的头颅,在历史中穿行。
太阳依然挂在天空,偶尔洒下些许光芒,如瀑布般照亮游人的心情。木楼里的小油灯,此刻仅限于参观。游荡在街中的思绪,努力寻找落脚点。
在同属高原的这个偏远古镇,纳西古乐随着清风飘来,细心整理我纷乱的情感。
(九)
李冰父子的功绩,在都江堰的浪花里隐现。
那时候,我由散淡之人摇身成了背包客,上了峨眉金顶,拜了乐山大佛,看了九寨海子,读了三星典故。都说游历四川,既就教于贤者,又可接近佛心。
现在,我已是“抬头五线谱,满脸是音符”的干巴老者,但胸腔里,依然跳动着赤子之心。
(十)
一本书即将读完,我才猛然发现,那些文字像路边的鲜花,被我的双手抚挲过。翻过的章节,折过的痕迹,是我情感流连的地方,甚至一些晦涩的片段,如今也成了旧梦重温的暗示。
我像一个不可救药的浪子,始终对那些旧时光,怀着一颗温柔的心。汽笛破空而来,像一把利剑,砍掉我眼前的篱笆,许多新鲜的人和事,在我的心屏上笑开灿烂的花朵。
这部世间宝典,够我毕生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