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敏

立秋时近末伏，是以暑气仍铺天盖地的，丝毫没有要收一收的意思。《说文解字》中对“暑”的释义为：“暑近湿如蒸，热近燥如烘。”虽说汗流浃背、不思饮食的暑夏难以让所有人感觉愉悦，但被蝉声浸透的夏日可食冰、可戏水，摇扇纳凉的夜晚仅凭肉眼便可观望到河鼓二和天津四，二星又与天琴座的织女星构成了横跨银河最为壮美璀璨的“夏季大三角”。这专属于夏日的种种美事让众多作家都对这个一年之中最为明媚光艳的季节情有独钟。村上春树曾在《寻羊冒险记》中写道：“可能的话，最好在明亮些的地方见，季节但愿是夏天。”在夏日明亮的光线里，所有草木皆一派欣欣然昂扬向上的样子。阳光和绿植皆是养心妙药，据说在每年极夜长达两三个月的冰岛，便有很多人因日照不足而深陷低落情绪。由此可见阳光、绿植与空气和水一样，都是康养身心不可或缺之物。

从立夏到大暑，两月有余的时间倏忽而过，胸腔里那颗被盛夏撩拨得热烈的心尚未平静，而秋已至。此时风里开始有了桂子的香气。回想起小时候每回写秋游作文，开篇首句十之八九都是“金风送爽，丹桂飘香”。待长大后才晓得，这般天高云淡、风清气爽，“人闲桂花落”的桂月，才真真是人间好时节啊！稻粒沉实，瓜果盈枝，一年时光至此，方才有了渐入佳境之意。

很多花草皆有特定香气，比如艾草，比如栀子，比如茉莉。中国人的花草一向有着中式的风骨，就算漂洋过海的异域花草，最后也会入五绝七绝，入水墨丹青而被赋予了国风底蕴。桂花作为秋之一季的百花之首，据说其香可绵延十里。只是贵阳一地桂树甚少，难有柳三变《望海潮·东南形胜》词中所描绘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那般胜景。故而偶然于小区花圃里无意中发现一株桂树立刻惊为天人，谘诹了树荫下纳凉的老人，热炽秋阳下微眯双眼的老人抬头看了看那棵虬枝四散的树，微微点头以示首肯。再回来端看那株桂树，花影难觅，香意幽幽，隐然的花粒深藏于浓荫的叶底，须细看才看得分明。无怪乎杨万里有诗云：“看来看去能几大，如何著得许多香？”

明末清初著名作家李渔在其代表作《闲情偶寄》里名状桂花之句：“秋花之香者，莫能如桂。树乃月中之树，香亦天上之香也。但其缺陷处，则在满树齐开，不留余地。予有《惜桂》诗云：‘万斛黄金碾作灰，西风一阵总吹来。早知三日都狼藉，何不留将次第开？’”不管如何，有桂香的秋日敞亮、轻盈，熨贴又暖心，自有一股灵动隽永的温暖芬芳。

以我有限的植物学知识来识辨那株偏于一隅的桂树，概应属于最常见的金桂品种。为了一睹芳容，并不顺路的我每日上下班时都会特意多绕行一段前去探看。然桂花花期的确促短，不过一个昼夜，泥地上便落满了一层细碎的花瓣，视之尤为不忍。弯腰捡拾了数朵，低头轻嗅，暗香四盈。桂有香，香为花魄。一树花枝，生生将“空实无花”的庄严命题演绎得恰到好处。忽然记起日本作家清少纳言《枕草子》中的几句：“秋末时节，真是全然无甚可观。缤纷的秋花已凋尽，芒草直到冬季终了，好似满头白发，呆呆地一个劲在风中摇曳，只沉湎在往事的样子，像极了人的一生。”

金、银、四季桂皆为可食用花卉，用桂花烘焙的桂花糕，是多少孩子的心头好。而说到桂花酱，忆起少时，与母亲相交甚笃的一位沪籍阿姨。出生于户盈罗绮繁华地的她果然心灵手巧，不仅侍弄家常便饭是一把好手，更兼得擅长悦然生活情趣。仍清楚记得她以桂花和砂糖酿制的桂花酱发酵后色泽晶透，且有浓烈的桂花香气，不论是兑水饮用，或是佐粥羹面食都美味异常，真真让人觉得三餐炊饮这等果腹之事也骤然风雅了起来。

所谓花开自有期，绽放亦有时。桂花美则美矣，香则香矣，然也“最是人间留不住”之意味深长的一朵标志。怪不得荣格说，美的东西向来是有期限的。再好的良辰美景恐也难以年年如是。唯有人心中对于爱与美的渴望，才是可以跨越时间与空间的最有力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