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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1月23日

一蓑烟雨任平生

蒲敏

少时读词,独爱将世俗意象、简意白描和倾尽溢美之铺叙融为一体的婉约派词人柳永,如“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这般音律婉转,言语清丽之词,自有一股柔静幽美。然一过而立,人生日渐向晚。识见了无数的挣扎负重,识见了生活直露的残缺创口,方明了一颗善容万物的心和一个开阔宽和的灵魂,才可能让残缺创口生长出诗词。如此心随境转,所爱之词也由“婉约”自然而然地转向了“豪放”,才算明悟了“东坡词”的境界。

宋朝词作成就卓然。所谓“豪放”“婉约”之说最早见于《诗余图谱》:“词体大略有二:一体婉约,一体豪放。婉约者欲其辞情酝藉,豪放者欲其气象恢弘。”作为豪放词派的开创者,苏东坡最为人所熟知的代表作,应是那首“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传言他尝问善歌幕士:“我词何如柳七?”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东坡为之绝倒。宋词自此一改之前伶工词绮罗香泽之态,乃东坡首开诗化之词。

作为中国文人的精神偶像,民国以来,从林语堂、陈寅恪到王国维,一众大师皆对苏东坡推崇备至。而今时为这位千古词人作传的学者亦不在少数,如林语堂、如莫砺锋、如崔铭、如李一冰。我早几年购得了林语堂所著的《苏东坡传》,数月前师友胡凤林诚荐了艺术建筑评论家、作家周文翰的心血力作《孤星之旅:苏东坡传》。说起来,这二位学者所著的《东坡传》都偏学术,是以初读祝勇的《在故宫寻找苏东坡》时的确更觉轻松适意。

现供职于故宫博物院故宫学研究所,尝出版自著、研究专著、小说四十余本,还多次担任纪录片总撰稿和学术主持人的祝勇,从众多或隐或显的历史“故纸堆”中发掘、还原了一己艺术史视野下,多元的、立体的、标签之外的苏东坡。《在故宫寻找苏东坡》一书从入仕、交友、为政等多个维度,详尽描绘了苏东坡与时代、命运、挫折的关系并非对立。这个出仕后四分之一时间都在贬谪流放中颠沛流离,却注定要载入中国文学史的通天之才,虽数度远离庙堂,身处江湖之远却依然心忧邦国。“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也正是二十余年的降职贬谪,开启了苏东坡“羽化成蝶”的升华,对其文学成就起了重要的催化作用。

《在故宫寻找苏东坡》开卷一章二节的书页上印有宋末元初书画名家赵孟頫所绘的纸本水墨苏轼立像:高颧骨、细长眼、眉略稀疏,面长而奇,须髯垂胸。乍见之下,果真如其诗《宝山昼睡》中所言:“七尺顽躯走世尘,十围便腹贮天真。”公元1056年,一派天真的苏轼与父亲苏洵和其弟苏辙一起离开故乡眉山前往开封参加解试,喜获进士出身。斐然文采也令他赢得了文坛领袖欧阳修的赏识。不承想大好前程尚未展开,随着父母相继离世,六年间,他两度离任回乡丁忧。服阕,重返仕途的苏轼因卷入党争而一再被贬。在黄州时,处于人生低谷的苏轼实然困窘,生活难以为继的他为谋稻粮,不得不脱下长袍,开荒种地,躬耕田间,并自号“东坡居士”。有诗为证:“废垒无人顾,颓垣满蓬蒿。谁能捐筋力,岁晚不偿劳。”从此,悲天悯人、光风霁月的苏轼彻底蜕变为诗词、书画、赋文、美食、水利兼美之集大成者,乐天知命的苏东坡。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官运乖舛、数度遭人诟陷而被贬的苏东坡所作的“自挽诗”不仅是自嘲,更是彻悟。黄州、惠州、儋州皆为僻陋之地,耕耘务农之余,苏东坡终日与山水晤对、交流,用心观察大自然风霜雨雪之幻变、云岚雾霭之聚合,每有所悟,便心追手摹,走笔如飞,其艺术创作也臻于巅峰。《念奴娇·赤壁怀古》《前赤壁赋》《后赤壁赋》等脍炙人口的千古佳作皆创作于这期间。而笔法跌宕奔放、几无荒率的《黄州寒食帖》更被后世誉为“天下第三行书”。

1082年,年逾不惑的苏东坡写下了将通达心境、人生态度皆蕴于其中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看似风轻云淡的文字之下,隐含着苏东坡正直、进取、旷达的高光人格。王国维于《人间词话》中有如此评价:“东坡之旷在神。”林语堂则说,苏轼留给我们的,“是他那心灵的喜悦,是他那思想的快乐,这才是万古不朽的。”而清代沈德潜更盛赞其“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言而总之,其思其想融合了儒、释、道的苏东坡在《潮州韩文公庙碑》中谓之的,“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在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的精神境界,由宋迁延至今,早已内化为中国传统文脉的底色。

失于庙堂,全于山水的苏东坡,一生不仅留下了三千多首诗词,连名冠“西湖十景”之首的“苏堤春晓”,亦为其出任杭州知州时,疏浚西湖,以葑泥构筑而成。此外,更留下众多脍炙人口的自创美食“东坡肉”“东坡鱼”“东坡肘子”“红烧肉”“东坡饼”……难怪余光中笑言,苏东坡是他最想结交的朋友:“他是一个能让一切变得有趣的人。”这倒让我想起了《在故宫寻找苏东坡》一书的开篇首句,“我们已经习惯于抱怨自己所处的时代”,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之下,该如何对抗匮乏和内耗?这一宏问可能每个人会有不同答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内心丰盈之人多半懂得内求,继而让自己的视野足够开阔,精神世界趋于完满,才能免于画地为牢,自我设限。

诚然,随着年岁渐长,直抒胸臆变得困难。所幸我们还可以效仿苏东坡,或寄情于绘画,或寄情于书写,甚或寄情于烟火可亲的“四方食事”。以一己浅见,苏东坡带给我们最好的启悟,兴许就是了然了“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从而多一点点敢于直面“人生逆旅”的勇猛和率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