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恩华
铁路从重庆溯长江、过内江、逆金沙江而上,第53个车站就是安边。安边是宜宾市的小镇,在川滇接壤处,小站坐落在山坡坡下。45年前,这个小站有9家人,3股铁道,每天到发1趟绿皮车……
我出生在那个小站,熟悉它每一棵香樟树、芙蓉花、夹竹桃和霸王鞭。从小站出发,金沙江上游两公里处是飘满叶儿粑香的青石板小镇,小镇四周是群山,群山之外是谜一样的世界。
那个年代,无论是小站还是小镇,都用马灯照明。亮着的马灯弥漫着煤油味,每家每户的孩子常常在灯下读书、嬉闹,孩子的母亲则在灯下纳鞋底。
我曾数次在天刚擦黑时分尾随父亲去站外点亮马灯。到了点灯处,只见父亲擦燃火柴、点亮灯芯、盖上灯罩,然后拎着马灯,身轻如燕攀上四五米高的臂板信号机。天越黑,高处的灯愈亮,我至今诧异:那么小的一团灯火竟然能照亮我的全世界。
马灯的光亮透过一层绿色的玻璃,这就是蒸汽机车上司机探首远望的进站信号。在一阵金属质感的刹车声响中,从重庆到安边的绿皮车在奔跑了13小时20分钟后,终于在午夜像一头困兽瘫软下来,停歇了喘息,一动不动地躺在金沙江的涛声里。
1980年,我还在上学,芙蓉花开的时候,小站来了一二十号人。他们干活时一身汗,干完活后在篮球场上奔跑跳跃又是一身汗。在小站上班的父亲告诉我,他们是来安装电动道岔和信号灯的,安装后,就再不用人工搬道岔,也不用每晚提着马灯去给远方信号机和进站信号机点灯了。
那群来安装信号设备的人走了,马灯也渐渐退出了我的视线,小站两头的扳道房停用后成了空屋,倒是我上学路上歇脚和躲雨的好去处。扳道房渐渐残破,却把小站满山黄灿灿的小花陪衬得更加鲜艳夺目。
那趟绿皮车每天5时5分始发,是走远门的必选交通工具。1982年元宵节后,我乘火车去宜宾市上学,发现车厢里乘客比往常多了起来,原来是乡亲们怀揣改变命运的梦想,要走出茫茫群山,远赴沿海城市。
外出的人多了,本不热闹的小镇更加冷清。1982年底,我也离开了那个小站。那天凌晨,父亲挥动着信号灯,一声长笛响起,车就开了。车出站之前,一道刺眼的绿色光团飞扑而来,有些滚烫,哦,它在告诉我,那些属于马灯的年代已经远去。
再次见到马灯,已是1984年。那年春节,第五届自贡迎春灯会已经声名鹊起,四面八方的看客蜂拥而至,一时车辆紧缺,铁路部门紧急动用棚车来运送观灯的乘客。棚车照明用的是马灯,马灯随运行的车体摇晃着,豆大的光团照亮了一双双兴奋的眼神。
这之后,马灯,我似乎只在游玩古镇时在小店铺里见到。那一次,我好奇地旋动马灯底座上的调节器,灯芯升起来,亮度强起来,似乎能照见到久远的过往。
马灯的消失与春天的到来同样无声,我们的世界无声而又深刻地改变着。改革开放后,“春运”一词最早出现在1980年的《人民日报》上。算上当年,有称谓的春运已有45年历史。45年过去,从这个春天眺望,春运中的“复兴号”动车组快似响箭,重庆到宜宾的高铁也快开通了,可惜父亲已看不到这一幕啦。我只想告诉父亲,1953年,全局全年发送旅客359万人,这已不及今年春运中3天的客运量。这数据,一定是他所期待的。
这个春天,许多往事已经模糊,但小站的马灯还在记忆中亮着,尽管安边站早在内昆电气化铁路开通时就已经不复存在。有时觉得自己就是一趟车,被马灯指引,一次又一次抵达那个遥远的小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