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敏
在世间纷繁的色彩中,“红”无疑是最具视觉冲击、最跳脱出众的那一抹。
“红”有浩然之态,若旗帜的底色;亦具婉约之姿,若花攒锦簇。无论是信仰层面还是现世生活,“红”总能轻易从庞杂色彩里脱颖而出,电光石火间攫住众人眼球。是以古往今来有关“红”的诗词不胜枚举。如朱熹“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如韩愈“草木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如杜甫“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如元稹“新笋紫长短,早樱红浅深”,又如汪洙“清芳谁是侣,色间小桃红”,再如刘克庄“片片蝶衣轻,点点猩红小”……然不管是轻灵明快的“胭脂红”,抑或是浓郁饱满的“朱砂红”,红色予人的,是浑厚博大,是激情勃发,是充沛的鲜活感兼之无穷无尽的蕴深与绵延。
曾在离家仅百米之遥的林科所内巧遇一株雪后的红梅。满树星星点点的红,于白雪的映衬下愈加鲜艳。感其傲然风姿,注视良久,那满树星星点点的艳红似乎下一刻就要燃烧起来了。
站在梅树下,蓦地想起擅绘梅竹的近现代画家阮性山的《咏梅》集句七绝:“短墙缺处插疏篱,始见寒梅第一枝;独有高人爱高洁,为渠费尽雪桥诗。”天地一白,唯满树的梅擎着红蕊,却并非与冰雪抗衡,只是惹人低回。独立于梅树下吟诗,确有阔大、寂寥之感。我打心底里喜爱因这阔大、寂寥生出的敬畏。幸甚至哉。
除去四季花卉,与“红”关联最多的还有中国的传统年节,尤以春节最甚。每逢佳节临近,街市上除了摇曳招展的花木外,红灯笼、红春联、红窗花作为节日的标配,其渊源可溯至宋代。当代学者、红学家周汝昌先生曾有“春联是举世罕有伦比的最伟大、最瑰奇的文艺活动”的高论。如此讲来,春联啊,窗花啊,的的确确是名副其实的“旧日红”。
说起来,今时人家少有挂红灯笼的习惯,春联倒是必不可少之物。特别对母亲这样的“旧式人”而言,一年之始,“总把新桃换旧符”是必不可少的仪式。只是愧然于自己的毛笔字实在拿不出手,以往所贴之联皆于街市购得,寓意虽好,但了无新意。倒是近几年,师友们的书法作品频频斩获大奖。每每春节将近,便腆着脸向师友们求字。不出三五日,一副力透纸背、深具笔墨精神的新联到手。
春联拿了回来还不能立时上墙,须择一良辰吉时,洗净双手,先将旧联揭下。揭下来的春联且放一旁,按母亲老家的规矩,但凡写有字的纸决不可随意弃丢,需收拢一并拿到楼下,于花坛空地刨一浅坑,点火烧焚,余烬掩埋。我曾好奇问询母亲,为何老家有此旧习?母亲闻言没有立时回答,敛眉、低首,半晌后缓缓说道:蓬溪一地十之八九的乡人都以务农为生,识字之人寥寥,只有家境殷实的才念得起私塾,是以略略读过些“经史子集”的人都会被尊为“先生”;乡人对“先生”素来尊敬,加之纸张并非唾手可得之物,便连带认为写过字的纸深具灵性,不得用于裱糊、包裹,更不可随意践踏抛弃。虽然今时不似旧日,印刷、书写的纸早已司空见惯,但母亲说彼时乡里最有文化的长者曾三番五次告诫:“片纸得字,都是好的。”耄耋之年的母亲除能熟练背得李白的《忆东山》:“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白云还自散,明月落谁家。”还清楚记得一联:“字纸成丹桂,炉烟结祥云。”我想,我是懂得母亲和乡人何以如此敬惜纸墨的。文化的传承需要成为一种信仰,信仰有如一盏长明之灯,唯心存信仰,才不致迷失方向。
贴完春联,离除夕也没几日了。除夕,总是与团圆、祭祖、守岁等传统习俗紧密相连,除了举家围坐享用三牲五鼎的家宴,还有便是燃放烟花爆竹驱厄迎福。据清末民初的《沪壖话旧录》所载,那只一年四季都在酣然大睡,只在除夕夜才外出觅食的“年兽”最畏巨响、红色与火光,是以爆竹、春联与绚烂烟花是确保来年顺遂无虞、喜乐安康的不可或缺之物。
年初一早起出门,乍见满地红屑,心里的欣悦便无来由平添几分。这满地的“旧日红”,落在喜欢长久的中国人眼里,确真是最平实、最接地气的美好寄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