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玉松
在我们村里那株桂花树下,有一口老井,我们从小都叫它桂花井。桂花树枝叶繁茂,树干上生长出很多巨大的树枝,如同撑开一把巨大的伞,罩在老井的上方。
端午节前后,雨水便渐渐多了起来。这个时候,桂花井的水也丰沛起来,咕突突地往外冒着水。水溢出井沿,涌到了井边的洗菜池里,又流到了下一级的洗衣池,最后流到了灌溉沟里,浸润着农田。
一场大雨过后,早晨天已放晴,桂花井周围成了村里最热闹的地方。大姑娘、小媳妇,有的用木桶挑水,有的端来木盆洗衣,有的拎着竹篮淘洗猪菜,大声说笑着,仿佛赶乡场一样。此时,桂花井旁是不会有男人的,他们头戴斗笠,忙着赶水灌田。稻田里,男人们驭着“哗哗”唤着的水牛犁着田,精耕细作后便准备插秧苗。
待水缸满了,衣服也清洗完毕,女人们便忙着生火做饭。家家户户的灶房升起了袅袅炊烟,和晨雾汇成了一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让人分不清哪是烟、哪是雾。已经在山头上升起的金黄色太阳倒映在水田里,照在忙碌耕耘的人们头上、水牛的身上,给他们的身上披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外衣。几只喜鹊飞来,落在了水田里缓缓行走的水牛背上。男人手中细细的竹鞭子扬起,阵阵蛙声四起,好一幅春耕图。
日子悠悠过到农历八月,井边的桂花盛开了,满树的金黄,连同田野上望不到边的金黄稻谷,处处都是桂花香、稻谷香,走在村寨里,让人格外陶醉。
到了冬天,雨水少了,桂花井里的水位也逐渐回落。要挑水,就得沿着桂花井里深深的、窄窄的台阶往下走,然后弯下腰才能打到水。每到冬天人们用木瓢往桶里舀水的时候,就该“洗井”了,准确说是清理、修补井。先是将井底的青苔、淤泥、桂花枯叶清理干净,疏通井眼,再用水泥、石头将脱落的井壁、井沿修补好,打扫好台阶,“洗井”就算完成。“洗”过的桂花井,出水更多、水更清澈。
人们过日子总是离不开桂花井的,布依寨的生活仿佛是围绕着这井这树展开的乡村画卷。
桂花井见证了我的童年。记得那年桂花开时,我才四岁。趁着年迈的奶奶不注意,我走出家门,去生产队找母亲。依稀记得,我路过桂花井,爬上了一道高高的青石台阶。不料,一不小心跌了一跤,脸磕在一块锋利的石阶边沿上,鲜血直流,浸透了我的衣服。晚上母亲下工回来,见此情形,心疼万分,一向好脾气的她难得地埋怨奶奶没有把我照看好。至今,我脸上那道疤痕还隐约可见。
随着个头的增长,井旁的桂花树也成了我和小伙伴们的乐园。我们身手敏捷,如一群猴子一样,蹿上桂花树,大声嘻闹着。到了秋天,骑在桂花树丫上使劲摇晃,金黄色的桂花如星星点点纷纷落下,铺陈一地芬芳。
每逢大年三十夜,鸡叫头遍,人们开财门放炮竹的时候,整个布依山寨家家户户的少男少女都在老人的带领下举着火把,肩挑水桶,拿着盆瓢,来到桂花井边烧香、取新水。他们用布依话念着吉祥话:“更三舍吉乖,更三果吉全……”意思是:喝三滴就变得乖巧,喝三捧就变得灵巧……念完后就到井里用双手捧上三捧水喝起来,然后再用瓢舀上三瓢水抬回家。取新水,喝新水,祈求来年财源广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四季平安。用这种独特的方式,布依人承续着祖祖辈辈留下来的习俗“取新水”,祈愿一年的平安顺遂。
田里的稻谷收割过后,是人们盖新房、接亲嫁女的旺季。桂花井旁,隔三岔五就会有一队吹着唢呐、抬着大红木柜、喜被、鸡鸭的迎亲队伍走过。红油纸伞下的新娘,幸福地笑着,脸像秋天熟透了的红柿子。嫁出去的姑娘,成了布依寨的姑妈;迎进来的媳妇,成了布依寨的女主人。
桂花井也见证了布依村寨的沧海桑田,见证了电线牵进寨子,一栋栋木屋变成了青砖楼房,家家户户用上了电饭锅,再也看不到袅袅炊烟;公路修到了各家门口,小汽车成了寻常百姓人家的代步工具;高铁也修进了布依寨,人们和北上广虽然隔着千山万水,但距离不再遥远,年轻人坐上动车外出务工,方便快捷……
自来水管接入家家户户后,桂花井便失去了往日的热闹。那株如伞如盖的老桂花树,树根渐渐腐朽,最终也在某个夏天的一场暴风雨中倒下。桂花井渐渐成为村寨里老一代布依人的记忆。我现在回想起来,依旧能闻到那股浓郁的桂花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