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嘉冰 龚萱

2024年10月。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大槽乡中心校。

金色阳光洒满的音乐教室里，身着彝族服饰的小女孩们在音乐老师吉布小龙的钢琴伴奏下快乐地歌唱：“动车开进我家乡，唱呀唱啊，跳呀跳啊，彝家儿女多幸福……”中国农民丰收节村歌大赛总决赛前夕，“妞妞合唱团”练习着参赛曲目《动车开进我家乡》，准备联手铁路部门参赛。

“这些年，学校新建了校舍，动车开进了大凉山。凉山的点点滴滴变化，我都想写进歌里。”吉布小龙说。

歌声中，妞妞们的衣裙随着节拍翩然摇摆。

60公里外，一列“复兴号”动车组飞驰而过，留下一串动人的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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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带他走出大山，又带他走回大山。三十而立，生养他的大凉山已是不同天地。

生于1987年的吉布小龙并不记得，在他出生的那个年份，一首《冬天里的一把火》正火遍大江南北。

“彝族是火的民族。”吉布小龙说，“但那时候，一首流行歌曲要从大城市传到普格，需要很长时间。”

吉布小龙8岁时，当乡村教师的父亲从县城买回一台用来学习的录音机，但吉布小龙更喜欢用它来听流行歌曲。

自然卷曲的浓发，笑起来不深不浅的酒窝，加上天生浑厚、如山风般自由开阔的嗓音，随便跟着录音机哼唱几句就很着调——年少的吉布小龙，自觉有些文艺青年范儿，填报高考志愿时，孤注一掷地只填了“四川音乐学院”。

父亲很生气。在他看来，搞音乐是不务正业，没有出路。

好在母亲偷偷塞来800元钱，送他坐上“通往外面世界”的绿皮火车。吉布小龙开始了人生的第一次远行。

考场里，一个个衣着光鲜、有着专业声乐训练基础的考生，让一身土气的吉布小龙感到窘迫。他说：“我甚至不懂什么是乐理。”

幸运的是，考官没有嫌弃面前这个衣服皱皱巴巴的考生，反而被他未经雕琢的嗓音打动。一首能唱得花开的彝语民谣，让18岁的他顺利走进四川音乐学院，成为村里第一个本科生。

父亲看到吉布小龙的录取通知书高兴极了，杀了一头猪，宴请为他凑学费的乡亲。

这一年，正是后来被人称为“中国选秀元年”的2004年。

怀着瑰丽的音乐梦，毕业后的吉布小龙忙着组乐队、参加选秀、出专辑……火车带着他在不同城市之间辗转。每一次走上站台，对他来说都意味着一次新的机遇。

但辗转几年，音乐之梦搁浅。

“不是所有学音乐的，最后都能站在聚光灯下。”漂泊在外的吉布小龙觉得，该回到辛苦供养他的父母身边了。

绿皮火车带着他回到了家乡，一如当初带着他走出家乡——这一次的归来，却是另一种出发。

此时的家乡大凉山，正在国家脱贫攻坚战中高歌猛进。作为全国“三区三州”深度贫困地区之一，大凉山向贫困“堡垒”发起了一次又一次冲击，正在一点一点地改变老乡们的吃穿住行乃至生活习惯，正在一步一步地带领乡村向文明靠近。

吉布小龙正是合着这样的节拍回到普格的。回乡后，他顺利考取了教师资格证。此时的普格，义务教育已普遍实施，音乐教育也萌动初发。2017年，听说普格县大槽乡中心校首次招聘音乐老师，他觉得自己“又被点亮了”。

如愿来到大槽乡中心校，他成为一名乡村音乐教师。这个身份一度给三十而立的吉布小龙带来亢奋。然而，接下来的路并非那般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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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音乐教师的心里，有一束光通向远方。“妞妞合唱团”的成立，如同逐梦路上的双向奔赴，只为抵达下一个站台。

吉布小龙到任新岗，就开始着手教孩子们唱歌。然而，学校没有教学乐器，学生全是零基础，“空口无力”的他无奈打了退堂鼓。

转年到了2018年。春节前夕，习近平总书记看望四川凉山地区群众。“教育必须跟上，决不能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脱贫攻坚战一定能够打好打赢”……温暖的嘱托和拳拳的关爱，传遍大凉山，激励着彝家儿女为美好明天而奋斗。

深秋，山上已是五彩斑斓。午后，吉布小龙抱着自己的旧吉他在操场上弹唱：“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这首在他出生那年就流传开来的歌曲，于眼下是最好不过的表达。令人惊讶的是，平时见了老师会害羞躲开的小女孩们，竟围过来跟着旋律哼唱。她们唱歌的样子，她们眼中闪烁的光芒，让他动容。于是，一间杂物室变成了音乐教室，越来越多的女孩加入了进来。

此时的大凉山，已经劲吹教育振兴行动计划的春风。电子琴、吉他、沙锤等乐器走进了校园，孩子们也有了专门的音乐教室。“妞妞合唱团”应运而生！

2018年，也是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周年。

当年，吉布小龙创作的《勇敢的妞妞》，成为合唱团里大多数孩子最喜欢的歌曲。

“妞妞合唱团”的孩子们大多父母在外打工。她们最怕的是孤独。

暑假里，13岁的“懒妞妞”吉什么你扎除了喂猪、割猪草、帮家里的老人干农活外，还经常到离家四五公里的同乡家烤烟叶，挣一些零花钱。每次劳作完已是夜晚，回家路上为了壮胆，她会大声唱起《勇敢的妞妞》。“唱歌能给自己带来勇气。”吉什么你扎说，“爸爸妈妈可喜欢在电话里听我唱歌了。”

歌声，让留守在家的妞妞们和父母得以隔空“相拥”。

2018年，中国农民有了属于自己的丰收节。对于吉布小龙，“妞妞合唱团”在这一年的破土而出是最大的丰收——感谢时代，让他和她们相遇在人生的重要站台。

“张桂梅校长曾说，她想成为大山里的一盏灯。我也希望在音乐的陪伴下，牵着妞妞们的手穿过黑暗，走到有光的地方。”

“我不惧密林深处的豺狼，敢与深海浅滩蛇蝎作伴……爸爸妈妈别担心，我是勇敢的妞妞。”大槽乡中心校后山上，被妞妞们称作“宝藏水乐园”的溪沟旁，13岁的“吉妞妞”吉夫么日作——“妞妞合唱团”的小队长，正带着大家泼水嬉戏。她们爬上一块巨石，不顾身上湿漉漉的衣服仰面躺下。闭上眼睛，她们快乐地歌唱。太阳成了天然的烘干机。

此情此景，总是让吉布小龙想起为了让家里男孩上学而早早辍学嫁人的姐姐。“那时候女孩的命运，就像随风飘散的蒲公英，由不得自己。”他笃定，要是姐姐生在如今的时代，也一定会和妞妞们一样拥有更加幸福勇敢的人生。

大凉山闭塞的环境曾经锁住了一代代山里人。如今，凉山彝族自治州已实行15年义务教育8年，义务教育入学率达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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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兴号”开启新生活，新一代彝族儿女站上了新起点。可感可触的梦想，乘着清澈的歌声飞翔。

“妞妞合唱团”从2018年成立之初只有4名成员，发展到现在40余人的规模。“小妞妞们普遍经历了从羞涩自卑到自信阳光的变化。”吉布小龙说，这种变化是音乐带来的，也是成长环境改变所带来的。

近年来，美育之风覆盖大凉山，从专业老师的扎根播种到社会各界的帮扶支持，从经费保障、课程设置到平台建设等，各方力量托举起山里孩子的音乐梦。

“以前，贫穷和缺少父母陪伴，让彝家的孩子们少言。”吉布小龙说，“现在国家强大了，老百姓也逐渐富起来，精神层面的需求自然也在增长。”

“走出大山”，这个上一代彝族娃的最大梦想，在妞妞这一代更加五彩缤纷、可感可触——当歌唱家、医生，修铁路、开火车，登上春晚的舞台……每一个梦想都那么真切。

多愁善感的“黄妞妞”担心有一天吉布小龙老师会变老，所以她“想和小龙老师一样，以后教小妞妞唱歌”。

因为网络，深山里的童年与世界紧紧相连。一次偶然的机会，吉布小龙将妞妞们演唱的视频发布在网上。清澈质朴的嗓音、生动自然的表现、来自大山的旋律……一切未经雕琢，一如当年闯进音乐学院的吉布小龙。

然而，那样的声音能唱开凝冻的河流、冰封的大地，能唱到人的心里去，一如这个时代蓬勃生长的原生态音乐。

“声音太治愈了”“妞妞眼睛里都闪着星星”……众多网友评论和关注，让“妞妞合唱团”火了。孩子们也从普格县登上了凉山彝族自治州的舞台，登上了大山之外的舞台，走进了中央音乐学院的歌剧厅，走上了越来越广阔的舞台。

2022年，妞妞合唱团受邀参加央视《经典咏流传》节目。她们心中的首都北京，课本彩页上的天安门广场，还有那些在电视上看过的林立高楼和五彩霓虹，鲜活地跃然眼前，妞妞们睁大眼睛惊叹不已……

演出开始，聚光灯亮起。

从山里走出来的妞妞们落落大方，清脆的歌声响彻舞台上空。坐在观众席上，吉布小龙嗓子眼一热，眼里泪光闪烁。

“我带着妞妞们看到了自己曾经看过的繁华，妞妞们也带着我抵达了曾经渴望的高度。”那一刻，成长在新时代的妞妞们，圆了吉布小龙年轻时的梦想。圆梦路上，吉布小龙带着妞妞们快乐前行。

2022年12月26日，新成昆铁路全线通车，“复兴号”开进大凉山了。动车速度更快、往返时间变短，对妞妞们来说，意味着父母回家能多待一天。从小对火车有着深厚感情的吉布小龙，怀着激动的心情创作了《动车开进我家乡》。当孩子们唱着这首歌走进现代化的西昌西站时，吉布小龙对自己说：妞妞的童年，起点已是高铁站！

动车，让这位与铁路有着不解之缘的乡村音乐老师，与一群长期心系成昆的铁路新闻工作者相遇。今年暑假，受铁路部门的研学邀请，妞妞们到成都参观了“复兴号”智能动车组、动车检修库，还在模拟驾驶室里过了一把动车司机瘾。

在去成都的动车上，“吉妞妞”难掩兴奋。她将小脸紧贴在车窗玻璃上，生怕错过任何一处风景。“动车又快又稳，过年的时候，爸爸妈妈也要坐动车回家！”

音乐是人类共同的语言，是灵魂深处的回响。此次研学，他们和铁路新闻工作者共同创作和演绎了一曲新的《动车开进我家乡》。带着这首歌，他们远赴山东莱阳，在10月26日举办的2024中国农民丰收节村歌大赛总决赛中一举夺魁，让铁路和地方的情深谊长在音乐的世界实现另一种共鸣和交融。

最近，妞妞合唱团忙着排练，准备11月参加央视《我要上春晚》栏目的海选活动。“我们希望明年能站上春晚的舞台，让更多人听到妞妞的歌声。”吉布小龙说。

伴随一个个梦想在妞妞的心里生根发芽，她们的视野不再被大山遮挡，因为路与音乐，已为大山里的孩子插上了翻山越岭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