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宝库
还记得蒸汽机车的人越来越少了。但在我的脑海里,它那雄壮威猛粗犷的外形没有随时间的逝去而模糊,却越发明晰起来。
我刚满15岁那年,手拎简单行囊,登上绿皮列车,开始人生第一次独自远行。
我临窗而坐,耳听车轮撞击钢轨接头发出单调而有节奏的声响,眼望车外。远处的山峦随列车前行,近处的树木快速后退,整个大地围着列车转动。窗外,蒸汽机车喷出的大团白烟,云朵一般向后飘去。
我在铁路边长大,对火车头再熟悉不过,喜欢那几对鲜红的巨大动轮,还有巨无霸般黢黑锃亮的躯体,更喜欢它开动时的磅礴气势和凌厉汽笛。
到了饭点。过道里走过一个手提三个猪腰子饭盒的人,这是机车乘务员去餐车打饭。他的工作服上满是油渍,散发出的浓烈机油味在车内弥漫。
我真想让这股气味变得黏滞起来,在空气中缓缓沉淀,紧紧附着在我的身上。
“爸爸,这是什么车?好漂亮啊!”坐在我对面的一个小男孩翻看一本画册,突然指着一幅图画问。
“应该是火车吧,我也没见过。”爸爸不敢肯定地回答。
我瞟了那幅图一眼,那是一趟列车,牵引机车与公共汽车相仿,图片很写实,没有什么特别的艺术特色,更谈不上什么视觉冲击力。
我第一次看到类似图片时,也有过小男孩的疑惑。有人告诉我,轨道上方有电力接触网的是电力机车,没有接触网的是内燃机车。
我“哦”了一声,那是未来很遥远的事。
车轮铿锵,烟筒里冒出的白烟,在岁月的河流中悄然流逝。
我终于走近了火车。每天在无人的站台上接发列车。
不知不觉中,尖利的汽笛悄然转换成悠扬的风笛,在线路上呼啸奔腾的不再是黢黑锃亮的蒸汽机车,取而代之的内燃机车涂装墨绿色,线条顺畅丝滑,外观分外整洁,与那年小男孩翻看的图片一模一样。除了柴油发动机的嗡嗡声,再没有别的什么声音。我放轻脚步靠近它,轻轻抚摸那温润的车身——这样漂亮的机车,值得用心去爱护。
有同事从省城回来,借来一部海鸥203型折叠相机显摆,他主动要给我拍照。我站在内燃机车前的踏板上,一手抓着扶手,一手撩开外衣叉在腰上,摆出自认为很酷的造型。机车上装饰的黄线,如V字向车身两侧延伸,像振翅高飞的海燕。
“照片里的人太小了。”照片冲洗出来,有人拿着看了一会儿,来了这么一句。
“你懂什么,我要的就是机车!”我颇为不服,伸手从他的手里抓回照片。
没有火车经过的时候,小站是安静的,除车站仅有的几名职工,难得见到其他人。
无论白天还是夜里,我在半截土站台上接车,身影孤独。目光所及,皆是近迫眼前的万仞孤壁。我忽然发现独自接车的好处:待列车迎面接近,心里也开始激动起来,感到血液随列车轰鸣而沸腾;当列车从身边呼啸通过时,觉得沸腾的心随列车而去,奔向永远没有终点的远方。
我渴望这样的沸腾一直持续,直到永远。
“小刘,你在那发什么呆?车早就没影了。”值班站长从运转室里探出头喊。
无论是彩霞满天,还是风雨大作,抑或是大雪纷飞,我都要在站台上站得笔直接车,欣赏列车通过时磅礴的气势,倾听震耳的铿锵轮音。
在人们没有察觉间,钢轨变长了,没有了接头,列车行进时单调而有节奏的声响,悄然变成轻快的飒飒声,犹如徐风吹过树梢。
列车在内燃或电力机车的牵引下,一路飞驰,将光阴碾碎,把岁月拉长,在我的面部犁出许多深深的皱纹,纵横如沟壑,两鬓开始飞霜。
风笛悠悠。
以前仅有半截土站台的小站,早已化身为现代化的高铁站。我又在站台上站得笔直接车。流线型车体,通体银灰色加以红色装饰条——“复兴号”动车组大气简洁流畅,呼地从车站掠过,转瞬即逝,激起的风将我制服衣摆吹起,如奋飞鸟儿的双翼。
我朝动车驰去的方向远眺,动车早无踪影。脑海却在想,我如果变成鸟儿,一定会紧跟动车迅疾飞行。鸟儿是无论如何都跟不上动车的,但可以在高山峡谷间翱翔,俯瞰铁路,看着一列列动车闪电般掠过。
从蒸汽机车行进的铿锵,到内燃和电力机车奔驰的飒飒声响,再到动车掠过山川河流时的悄无声息,轮音从未远离我们而去。
有时,我还真的挺怀念蒸汽机车,想再看看它雄壮威猛粗犷的车身,听它那摄人心魄的汽笛,欣赏它奔驰时钢轨的震颤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