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敏

依山而居，立于阳台，可眼见夜色自远山渐渐升起，慢慢覆盖了林木、天空，再继续爬升，直至整个天宇。

没开灯，山间一轮朗月不邀自来，将清辉随意泼洒，银白的月华勾勒出山与树的剪影，而屋内的家具、器物，还有摇着尾巴的小猫都有了虚幻的意味。那个当下，此间所有的斑驳光影，都在印证着虚妄。

伫立良久，或许是因了星光，或许是因了月光，突然灵光一闪，有所顿悟，突然记起《庄子·人间世》里的几句：“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

嗯，好一个忘境空心的虚室生白。

想起我今年反复翻看的《悉达多》。

初初购得此书时是颇不以为意的，薄而小的一册像极了数年前流行的“口袋书”，正文加了译后记也拢共才7万余字。较之书架上那堆洋洋百万余言的“大部头”，这本“口袋书”的分量的确轻了些。故而随手翻看了首页几行，此后便一直搁置。

前岁去也闲书局参加《时空漫游指南》一书的新书分享会，当时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那位身材高大、碧眼金发的德国女士身上，完全没有留意坐我身边的美女翻译。时隔一个月，再度去也闲书局参加姜乙老师“奋争出壳的鸟”作品讨论会，才讶异地发现姜乙老师正是此前坐在身边的那位美女翻译。姜乙老师先后就读于中国音乐学院和德国奥斯纳布吕克大学，她的译作除了《悉达多》，还有《德米安》《荒原狼》《西线无战事》以及《人类群星闪耀时》。更令我意外的，是姜乙老师在接受主持人采访时坦直诚恳，然在面对众多溢美时却又始终恭谦虚己，还会因互动环节与会者的一句玩笑话笑得前仰后合，全然是一个未泯童心的“性情中人”。

当晚回家第一要事便是开始品读《悉达多》。黑塞一生众多作品中，《悉达多》被认为是最为晦涩难解的。早先也闲书局的主理人秋蚂蚱老师对姜乙老师推崇备至，言其翻译作品不仅“信达雅”，且译文若流水行云，真正还原了黑塞小说的精神内核。她翻译的《悉达多》累计销量过百万册，豆瓣评分高达9.4分，她也因此被众多读者誉为“神仙译者”。果真读了，才晓得秋蚂蚱老师所言不谬。

拥有多国血统的黑塞自幼爱好音乐与绘画，加之受歌德、荷尔德林、尼采、叔本华等诗人或哲学家，甚至包括中国的老子、孔子、庄子等东方先贤的影响，形成了他独特的美学世界观。故而当在《悉达多》中读到如下惊心动魄的文字，确有当头棒喝、醍醐灌顶之感：“我们这一生，要自己上路，人独自行过生命，蒙受玷污，承担罪过，痛饮苦酒，寻觅出路。大多数人好像落叶，在空中飘舞、翻卷，最后摇摇摆摆落到地上。可是也有另一些人，一些为数不多的人，像沿着一条固定轨道运行的星星，没有风吹得到他们，他们有自身的规律和轨道。我无权对别人的生活做出评判！我只需要为我，对我自己一个人做出判断，做出选择，做出舍弃。我不再将这个世界与我所期待的，塑造的圆满世界比照，而是接受这个世界，爱它，属于它。”通读完文本，沉思、比照、内省，悉达多从踌躇满志的少年，到担负重责的中年，再到遍历沧桑后的老年，他阅尽繁华又遭遇幻灭，他躬身入世却堕入空无，他自律克己又恣肆放纵，他无数次弃绝“本我”却又重归于“自我”，最后归真返璞、终获救赎证悟的他已学会放弃挣扎，学会热爱世界。

“当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才历历可见。”悉达多所行经的人生路径，不正是每一个苟于凡俗的普通人平凡的一生吗？诚如黑塞所言：“我小说中的人物一个个都经历着心灵苦难、内在危机，他们在寻觅、追求和提问。”

掩卷长嘘。心中似有卑谦涌起。有虫鸣的夜，文字里的光与天上那轮明月互为印证，我突然想寻个空旷的地方仰望月亮。

正所谓虚寂生智慧，空旷生明朗。

生活即为修行。读懂了《悉达多》，或许才能真正理解何为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