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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5月22日

·银毫奖·

茶山

作者名片:

龙书丞(贵州贵阳),鲁迅文学院学员。

又到明前,雨依旧打着春天的名义,再次落下。我手持镰刀,敲落沿途枝丫上的雨水,踩着湿漉漉的山路,回到那片茶山。

茶山是十二年前一对县城来的夫妇承包的,就在老屋的后面。那时候,父亲和母亲没有外出务工的能力,成了茶山上的长期零散工人。

那年夏天,蝉鸣特别聒噪。清晨五点的山岚还未散尽,父亲便立马起床,用豁口的搪瓷碗舀了半碗水,反复磨着家里仅剩的两把旧镰刀,母亲则是准备好家里三头猪的猪食。两人草草吃了一点冷酸汤泡饭,便扛着锄头往后山走去,父亲别在裤腰上的镰刀在他摇晃着向前的身子上,相互碰撞着,与他的拐杖触地声相互回应。那是一根一米长的竹竿,由五节竹节组成,竿身用火烤制得沉稳,竿底则用一节胶管包裹起来。

走到茶地时,露水都还没来得及蒸发。母亲随手扯一把草拧成草绳把裤脚扎紧,跟在父亲身后钻进齐腰深的野艾蒿丛。他们锄头下的泥土翻涌如浪,折断的草根渗出乳白的浆水,在暑气里蒸腾出辛辣的芬芳。

太阳最毒辣时,蜡质的茶树叶片卷起。母亲解下放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稀疏的白发粘在通红的耳后。头上草帽的帽檐被晒得卷起焦黄的边,像一张一碰就会碎的脆饼。她递给我半壶水时,手腕上的银镯子松垮垮地坠着,这是她唯一可以“炫耀”的饰品。

父亲则是艰难地倚靠在土坎上抽着廉价的香烟,他的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污渍,旧得褪色的深色衬衫后背,晕开层层白色的汗盐。

次年开春,茶山的雾气在清晨六点准时漫了上来。父亲赶不上吃早饭,拄着拐杖往大坪子走去,拐杖叩地的“咚咚”声在松软的山路上压出一路的省略号。母亲背着竹篓跟在后头,雨水从篓底滴落在母亲的裤腿上,沾满稀泥的胶鞋很快将母亲矮小的身体一点点拔高。

“这是今年的第一道茶,茶芯可以卖到50块一斤呢,这几天我放牛就已经看好地方了,老鹰岩背后那个坳里面,茶芯又粗又嫩,今天保证摘两三百块……”父亲喘着白气,一脸严肃地同母亲炫耀道。到了山坳里,父亲激动地放下拐杖,系上围裙作为茶兜,艰难迈进茶垄里,开心地掐着茶芽,雨水顺着他的草帽边缘滴落在手背,顺势清洗了茶芯的汁液。拐杖安静地倚在茶树旁,像一个忠实的仆人,等待着父亲的召唤。

暮色漫过山脊时,将父亲的身影拉得老长,恍若一株缺了水分的老茶树,枯瘦,在风中轻轻摇晃。归途的路上,来时留下的一串串省略号,盛满了雨水,父亲的胶鞋底不偏不倚,精准地掩盖了它们。

如今父亲正住在那片茶山上,这是他在二十年前就为自己找好的地方,他知道自己以后喜欢住在哪里,知道自己害怕等不及我们真正长大。

清明雨落时,我总错觉那“咚咚”声仍在老屋后山间回响,那是拐杖在叩问大地,是茶芽露出脑袋,是八十二岁的骨头在与岁月对谈。

微风拂过,满山的茶树都俯身向着那座微微隆起的小土包,就像当年那个总走在母亲前面的佝偻背影,摇摇欲坠,却又稳稳当当地撑起了这个家。

这时,我会看到他,我会看到父亲,看到他肩扛着锄头回家,看到他拄着拐杖、佝偻着身子从老鹰岩顶回家,看到他穿过那片茶树回家,那片每到春天就会再活一次的茶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