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辰(成都建设指挥部)
因为腰疾,母亲再一次住院治疗,下班后去医院探望成了一段时间的惯例。
到医院的时候,母亲刚吃完晚饭,是姐姐做的馄饨。说话没几分钟,母亲便赶我们走,说天黑了回家太晚不安全,又说上班辛苦了,早点回家休息。拗不过,让母亲洗漱完也早点休息。
我打了热水,母亲搓毛巾洗脸的时候,姐姐已端来了洗脚水。母亲坐在床沿,把脚放进洗脚盆,姐姐自然地蹲下身体,轻轻地帮母亲揉搓着双脚。画面仿佛静止,记忆如同沙盘重塑,时光倒回母亲的从前。
从前,母亲也如这般的姿势,掬一捧孝道嵌在外婆艰难的生命里。那个时候,姐姐十二岁的样子,母亲正值年轻,在十里之外的小学教书,父亲常年在外工作,母亲家里家外忙得团团转。外婆随我们一起生活,成为教育和管教我们三姐妹的二号主角。
外婆出生于晚清末年,有幸摆脱了封建思想的束缚,读过四书五经,还经营过一家饭馆,算是那个时代的女强人了吧,对我们三姐妹的要求甚是严苛。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吃饭咀嚼不出声,夹菜只夹自己面前的菜,不能在碗里翻来翻去,筷子不能立着插在饭碗里,吃完饭碗里不能留饭粒等等;还要求我们上学早起,放学早归,周末家务,假期劳动,以至于我在初中就会做饭了,那种老式的沥米饭我竟可以精准拿捏。
母亲每天早出晚归,平时没有时间做一顿像样的饭,周末就会多做一些,尤其要给外婆单独做一个菜——黄豆烧肉的香在我记忆里挥之不去,那是母亲给外婆的专属。外婆牙口不好,母亲把黄豆和肉烧得软糯溜耙,外婆可以吃上两三天,母亲不尝,我们也从不夹那道菜。外婆在母亲的阻止下仍会夹一些到我们每一个人的碗里,然后看着我们就饭吃下去,才慢慢地夹一块给自己。满屋的香味静静弥漫,那一碗黄豆烧肉盛着外婆的爱、母亲的孝和我们的懂得。
晚饭后我们做作业,母亲收拾家务,差不多十点才能忙完。这个时候母亲会给外婆端去洗脚水。外婆的一双脚没能逃过“三寸金莲”的悲哀,左脚小指生生折断,嵌在了脚板上。我不知道母亲为外婆洗脚的时候,有没有触碰到一种痛,我没有听见过她们关于此的谈话,就像是一部无声电影,影像的细节代替了语言,却比语言更深刻。
外婆静静地看着泡在水里的脚,也看着她的女儿,白皙素净的脸上慢慢开出一朵花,抚平了皱纹,老花眼镜后面泛着笑意浅浅。母亲被学校和家务事缠身,留给我们的精力也不多,也只有这样的时刻,时光才仿佛慢下来,灯光昏黄,洒落在两个人的头顶,滑落下来,包裹住两个身体和两颗心,不需要诉说,一盆洗脚水的温度足以温暖余生。
那是我不经意回头时遇见的最美画面,定格于我年少的记忆,封存至今。
外婆和我们一起生活了多少天,母亲就端了多少次洗脚水。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母亲也让我们姐妹代替她端一盆洗脚水。小手臂接过母亲对外婆的爱和孝,有一种稳稳的幸福,也有一种将爱传递的喜悦,像完成了一个使命的欣然。母亲不会表扬,我们也习以为常。俭以养德,德惠所愿,母亲对我们的教育里没有教科书,甚至没有语言,却又让我们看见、听见美的召唤。
姐姐又加了一点热水,让母亲的脚多泡一会儿。母亲的头发白了,发量少了,病房里灯光洁白,清晰地照着母亲的皱纹,如同藤蔓,藤蔓上开着一朵花,笑意浅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