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宝库
夜深,独坐书房。
我从电脑上移开目光,凝望窗外,月光如水,树木枝繁叶茂。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幅画面:半截土站台,上有一棵树冠如伞的女贞树。
若干年前,我到那个山区小站时,正值深秋。干打垒的单身宿舍,墙面连石灰水都没刷。墙上贴着两张泛黄的报纸,日期是1970年7月1日,大半个版面都是我们这条铁路通车的消息。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宿舍窗户狭小,窗框单薄,玻璃上的灰尘和下雨天留下的水渍成了天然的窗帘,窗外景色映入,朦胧而温柔。
站台上有棵女贞树正对着宿舍窗户,早上起床推窗,就可以看见一树浓绿。小站生活是孤独的,全站职工用一只手的指头都数得过来。平日来站乘坐火车的人也少,有时几天都没有一个旅客上下。
到车站有些日子了。我发现,每隔一段时间,都有一个年轻人来站台,送女友乘坐那趟小慢车去省城。他们从不进那间狭小而简陋的候车室,总是站在那棵女贞树下,喃喃私语。
他们究竟从哪儿来,站上职工也不清楚。只知道距小站几十公里外有个大厂,可能是从那里来的。我有时自己设问:谁说小站孤独,谁说小站没有爱情?这棵树就用繁茂枝叶,给这对年轻人隔断出静谧恬淡而适宜谈情说爱的空间。
每天晚上,站台上仅有的一盏灯亮起来,灯光映衬下,树影婆娑,投到我房间的窗棂上。静风时,树影朦胧,宛若水墨画,使简陋的房间一改往日寒酸,漂亮了许多;微风时,树影摇曳起舞,房间里顷刻间多了些许灵动。
只要不值班,就坐在屋内欣赏树影,成为我每天无他的娱乐——这棵树渐渐在我心里扎了根。这棵树是何时栽下的,站上老职工也说不清楚,只含混地说一声:“可能是当年修路人栽的吧。”
这完全可能。这棵树孤独地立在土站台上,根须在地下顽强延伸,即便在寒冬时节,依然一片苍绿,为偶尔来到树下的人遮风挡雨。那顽强的生命力,与坚强的筑路人多么相像!
终于可以请探亲假了。我立即收拾行装,回家。临睡前,我习惯性地坐在窗前,朝外凝望。没有树,只有对面的楼房窗户里透出来的灯光。夜深了,一盏盏灯依次熄灭。我心里空落落的。
探亲假结束。回到小站,已是夜晚,站台上那盏孤灯黯淡,女贞树显得更加沉稳厚重。一阵风吹来,树枝兴奋地摇动,树叶发出欢快的哗哗声响,似见到久违的朋友。
我心头有些发热。忽然,我看见枝丫上系有一条粉色丝巾,在昏暗灯下有些岔眼。我放下手里的旅行袋,伸手想摘下丝巾。
“别动。”站长拎着手信号灯走过来。
见我一脸疑问,站长缓缓地说:“你还记得那对年轻人吗?你回去探亲的时候,他们来过一次,女孩上车时,不知为什么把这条纱巾系在这里。给他们留着吧。”
应该给他们留着,车站虽小,也要呵护浪漫的爱情。有情人终成眷属,我祝福他们。
日晒雨淋,纱巾艳丽的色彩渐渐褪去,但那对年轻人却再没现身。
因工作调动,我终于要离开小站了,几分兴奋,几分留恋。那天晚上上车前,我来到树下,伸手摘下几片树叶,小心地夹在笔记本里,还有几粒女贞子,用手帕认真包好,揣进衣袋,然后抚摸树干,向老朋友做无声的告别。
多少年过去,我在梦境里多次来到树下读书,或是坐在干打垒宿舍里,静静欣赏窗上的树影。
我搬家来这个小区,住一幢高层楼房的三楼。令我高兴的是,有棵天竺桂与窗齐高。两个大大的树杈呈V字型朝两边伸展,被窗户框住,好似一幅优美的水彩画。
我又找回了老习惯,无事时,便坐在客厅静静欣赏。无风时,它枝不动,叶不摇,静立在那里;有风时,它随风起舞,展现自己的婀娜多姿。
盛夏里一天深夜,狂风暴雨,电闪雷鸣,窗外的树剧烈扭动身子,与风雨作顽强抗争。一声霹雳,电灯一下熄灭,小区顿陷黑暗,耳边只有风声雨声雷声。我趴在窗户上朝外看,夜色如磐,什么也看不见。
风雨停时,天已大亮。我起床朝窗外看去,树不见了!我急忙拉开窗,探头看去,原来,那棵树最终没扛住风雨,被连根拔起,倒在地上。
我一阵心痛。
第二年开春,园林工人来了,要在树倒的地方进行补栽。工人将树坑挖好后,我把从小站带回来的女贞树叶和女贞子轻轻放进去。尽管我知道它不会发芽生长,但依然要把我的情感深埋,陪同新栽的树苗一起成长……
窗外,树影依然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