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书丞
凌晨两点,暴雨再次砸了下来,这是今晚响起的第五个应急电话。
六月的大娄山总在黄昏时分开始酝酿暴雨,青灰色的云团紧紧贴着山脊游走,像沉默的牧羊人慵懒地赶着羊群。
我们猫着腰钻出工区板房时,天地间只剩哗哗的水响,檐角坠下的银线把夜色划出细密的伤口。我摸黑穿上橙色马甲,工长老周动作娴熟地把安全绳拴在我腰间,冰凉的铁扣“咔嗒”咬住皮带的瞬间,山那头便传来轰隆雷声。
我跟着工友们快速钻进工程车,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已经开始焦躁地摆动,急于扫去落下的雨。车灯瞬间撕开浓雾,车子朝着新娄山关隧道方向驶去。
老周默默掸去脸上的雨水,拧开头灯,从帆布背包里掏出那只磕碰得坑坑洼洼的保温杯,满足地喝上一口浓茶,紧皱的眼角透着苦涩的清醒。
从下车点通往新娄山关隧道的是一条接近垂直、湿滑的林间小道,我们几乎是贴着崖壁爬向线路的。头灯刺破雨幕,两根钢轨在强光下泛着青黑,扣件上的防锈油在雨水的拍打下闪着晶光,道砟缝里渗出细小的溪流。
四十多斤的抢险包压得我踉跄,老周却早已手提道尺甩开步子,焦急地走进黑夜。我忽然想起三年前初到工务段,师父带我在雷暴雨夜出巡时的场景:老式的雨量筒像醉汉一般歪倒在泥水里,水银柱在玻璃管里发抖,师父却把脸贴在冰凉的钢轨上,说钢轨的震颤比仪器更懂大山的心跳。
现在智能雨量监测站的蓝光在雨幕中明明灭灭,像一颗坠落的星星。我蹲在K372+500处检查轨缝,指尖触到弹条被雨水泡发的锈迹,很快又被雨水冲掉。去年此时,我和工友们在塌方的泥浆里刨出一条路来,班长老张的长筒胶鞋底生生被废旧的钢筋戳穿,血水立即在泥浆上开出一朵暗红色的花。
雨势凶猛,我在隧道口遇见了老张。他裹着雨衣像一只笨拙的黑熊,正弓着腰用三齿耙疏通排水沟。“这鬼天气,连癞蛤蟆都躲进石头缝里去了。”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我们相视而笑,二十年的防洪经验,老张早已成为会听石头说话的人。
凌晨四点,我们巡查至麻窝寨区段,一列动车正从我们头顶穿过,车窗里暖黄色的光晕掠过雨帘,像流星划过波光粼粼的银河。那些沉睡的旅客不会知道,此刻有上千双眼睛,正守着西南山岭的钢铁命脉。
这样的夜晚在防洪期间周而复始。我们熟悉每一处易涝区段,熟悉栅栏外的野薄荷会在雨后疯长,工程车的辙印里会开出淡紫的鸭跖草花。新入路的青工在暴雨夜吓得哭鼻子,三个月后却能闭着眼说出沿线的防洪重点桩号。
回到工区已是晨光熹微,随身的记录本被雨水泡得发皱发胀。晾在铁丝上的橙色工装滴着水,在水泥地上绘出大大小小的湖泊。老周的手机突然震动,是他妻子发来他女儿酣睡的照片,“这小丫头总说她爸爸是‘钢轨医生’……”老周紧握着手机,喉咙沙哑地分享着。
山雾蒸腾而起,沪昆线上,橙黄色的大型捣固车正隆隆驶过。二十年前老周和老张他们抡着洋镐夯实道床时,何曾想过会有这样的钢铁长龙穿梭在云贵高原。
雨又下了起来,而我知道,在某个山坳里,一定有一个铁路青年正踩着我们的脚印,把耳朵贴向温热的钢轨。